智利前财长:逆周期的财政政策是怎样炼成的

  恐怕没有哪位财长会像智利的安德烈斯·贝拉斯科(Andrés Velasco)那样,在4年的任期内经历从“令人恶心”到“民族英雄”的巨变。

  2006年,当这位46岁的财政部长走马上任时,铜价在一年内暴涨50%达到了史上最高水平,这让拥有全球1/3铜储量的智利政府收入剧增。随即,要求花掉这些“意外之财”的呼声排山倒海而来,学生们走上街头示威游行,要求其下台的政治压力也滚雪球般越滚越大。但贝拉斯科不为所动。他将意外收入转为储备(占到GDP的30%),并设立投资铜市。谁也没有想到,金融危机不久后降临,铜价在三个月内暴跌52%,贝拉斯科随即宣布了40亿的减税和补贴方案,他的支持率从31%骤升至57%,成为最受欢迎的部长。

  这个波澜起伏的故事背后的实质则是,智利成功做到了生产大宗商品的发展中国家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情——真正的逆周期财政政策。

  当我们在INET(新经济思维研究所)的年会上见到这位卸任不久的传奇财长时,他正聚精会神地在听一节深奥难懂的关于复杂经济学(Complexity Economics,是危机后经济金融领域的最新前沿,运用了复杂科学的思维和方法,其核心在于推翻“均衡”这一经济学的基本定律)的讨论。说起那段风云往事,这位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博士、哈佛大学金融学教授神情淡定,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。谈到财政规则和欧洲危机,他依旧语调温和,但观点鲜明,分析掷地有声。

  靠财政规则实现“逆周期”

  第一日报:你在2006~2009年这样大起大落的经济周期中是如何做到未雨绸缪和逆周期政策的?这背后有着怎样的财政考虑?

  贝拉斯科:智利对待财政的态度就好像任何一个家庭对待财务的态度一样。也就是说,当你获得额外的收入而且知道明年或五年内不会再获得这样的收入,那就会拿出一部分储蓄起来,然后在糟糕的时候拿出来用。用经济学术语来说,者需要平衡消费(smooth consumption),政府也要平衡消费和收入。这样的规则已经延续了十多年,而且颇具成效。它帮助政府削减了公共债务,稳定了公共支出,尤其是通常波动较大的公共投资,从而稳定了整体经济。因此总体而言,这样的原则取得了很好成果。

  日报:事后说起来似乎并不难,但当时你曾一度为此承受巨大压力。

  贝拉斯科:当然,社会和政治改变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  日报:这种逆周期的财政政策更多是由于智利的财政制度,还是你个人的政策态度?

  贝拉斯科:首先,这种政策方式是不断演化而来的,并不是一届政府或一位财政部长白手起家从零开始建立的。智利在1990年回到民主制度,上世纪90年代的财政政策非常节俭,因此,非常重要的一点是,早在建立逆周期的规则之前,智利历来有着稳健的财政政策。第二,我们的前一届政府已经开始应用这项规则,这也很重要,因为整个政治体系已经开始理解逆周期背后的逻辑。

  我们是幸运的,也是不幸的,这取决于你如何看。当我们这届政府开始执政后,很快铜价就开始攀升。这意味着我们面临一项政治挑战,即如何这项收入并进行储蓄。智利政府在2006~2008年拥有的财政盈余约占GDP的6%~8%。这在全世界都会引起争议,因为几乎没有一个国家会有那么高的财政盈余。这是一项政治挑战,当时引起了极大争议。但6年前的争议,如今几乎已成普遍看法。因为当危机来临,民众就会意识到储蓄有多重要,储蓄能够用于偿还债务,也可以用来积累储备。

  日报:你认为你的继任者是否会在未来几年内将这项财政原则保持下去?

  贝拉斯科:从广义上来说,是的。因为这项原则的应用不单单取决于执行的人,更重要的是制度。

  日报:智利是否拥有一套完备的这方面的制度?

  贝拉斯科:是的。我们在2006年11月通过了一项法律,而且更重要的是,我们对这项原则拥有广泛共识。这一届政府也已经邀请了多位专家来对这项规则提出改善建议,其中一些建议是很好的。目前的挑战是如何进一步完善制度。例如,目前有一项建议是建立一个财政委员会(fiscal council),由独立专家对这项规则的应用进行监督。

  日报:比较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话,哪一项更需要“逆周期”?

  贝拉斯科:它们是相辅相成的,并不是替代品,因此都很重要。该用哪一项要视具体情况而定。智利和欧洲的区别在于,智利有空间来使用逆周期财政政策。使用这项规则的前提是必须削减债务,强化可信度。因此智利可以做到,但拥有太多债务的欧洲国家就做不到。所以在一些国家,例如美国和欧洲,货币政策不得不发挥更大作用。这并不是因为货币政策本身更加重要,而只是因为财政政策的操作空间太小。

  日报:你对中国的财政政策有何建议?

  贝拉斯科:中国一直很积极地使用着逆周期的财政政策。原因之一恰恰就是中国拥有这样的财政空间,债务较低,没有欧洲国家那样的问题。但与此同时,中国在财政透明度方面却还远远落后,而且在财政规则方面也是。智利、瑞典和新加坡这样的国家之所以能成为好的财政政策的案例,并不是因为我们债务低、财政盈余高,而是因为我们拥有财政规则。各种机构和市场都知道,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,那么财政制度会以怎样的方式予以应对。这并不仅仅是一项政治决定,也不是最后一分钟的临时决定,而是由民众所能理解的一套标准来指导的。这有利于市场稳定,有利于政治稳定,也有利于政治合法性。

  “工程”背后的逻辑是完全错误的

  日报:对于危机中的欧元区,你有何建议?

  贝拉斯科:欧元区正深陷危机。欧元区最主要的问题在于,它始终都否认自己正深陷危机。每次我访问欧洲的时候都会发现,很多欧洲领导人还在否认,假装采取一些小打小闹的措施就能解决问题。但他们这样是不会解决问题的。

  就拿欧洲采取的长期再融资操作(LTRO)为例,因为利差下降,评论人士和领导人们就开始说“危机已经结束了”。但这种快乐情绪只持续了两周,我们又进入了全新的危机状态——西班牙国债收益率创下新高,市场融资遭冷遇。欧洲需要采取的措施应该比欧洲领导人愿意做的更深刻,也更结构性。

  日报:这次危机是否会导致欧元终结,或者一些国家退出欧元区?

  贝拉斯科:10年后,欧元还会存在。但问题是,它会是一种由低速增长地区发行的不稳定货币,还是一种由快速增长地区发行的强劲货币。目前的状态是,即使欧元存活下来,欧洲将在很长时间内有麻烦,欧洲经济也将在很长时间内低速增长。

  日报:有一种观点认为,欧元在诞生之初就是不成熟的,你认同这种说法吗?

  贝拉斯科:欧元诞生的时候并非“不成熟”,但此后那么多国家迅速加入欧元区,却是不成熟的。我要进一步说的是,“欧元工程”背后的逻辑是完全错误的,很多欧洲国家认为他们能够通过加入欧元区来解决国内问题。意大利恐怕是一个最极端的例子。意大利需要进行养老金改革,需要对市场进行去监管化,也需要将劳动力市场现代化,由于政治家们无法就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达成一致,他们就决定加入欧元区,希望欧元区政策能够制约国内政治,从而实施这些改革措施。十年之后,他们才发现这些改革都没有发生,因为“紧身衣”并不真的那么紧。加入欧元区意味着意大利利率下降,无风险利率下降,这不仅没有帮助意大利改善政策,反而让意大利有更多钱来为赤字融资。因此,整个欧元工程背后的逻辑是完全错误的。

  日报:那么单一货币联盟纯粹只是一种幻想?

  贝拉斯科:世界上很多地区都有单一货币,美国五十个州就拥有单一货币。单一货币本身并不是问题,问题在于所在国家是否拥有适合单一货币的特征,以及相应的财政和金融政策是否到位。欧洲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采用了单一货币,而是在引入单一货币后并没有采取任何维持货币稳定的措施。如今已经很明显的是,拥有一个货币联盟的同时却拥有17种不同的财政政策,这是行不通的。

  日报:你认为欧元(Eurobond)能最终解决问题吗?

  贝拉斯科:欧洲是否需要财政一体化?是的。解决长期问题是否需要这么做?是的。但并不是任何风险分担协议都是好的。欧洲需要的是双管齐下:一方面需要再分享(resharing),即由欧元区发行一部分债券而不仅仅是各国自己发行,但同样重要的是,这样的债券必须要基于严格得多的财政规则和激励机制来避免“搭便车”的现象。因此,如果要发行欧元债券就必须与财政纪律相结合。《马斯特里赫特条约》的本意就是要加以约束,但实际却没有做到,这只是过于简单和机械化的条例,欧元区需要更复杂的规则。南美洲的智利以及欧元区以外的欧洲国家如瑞典的经验可能会有用,因为要让财政规则可信,就必须让它足够灵活也足够复杂。像《马斯特里赫特条约》这样过于简化的规则诞生时就注定了死亡。

  日报:对中国的新一届领导人,你想传递怎样的信息?

  贝拉斯科:中国的分析人士和中国公民都很清楚,经济再平衡符合中国自身利益。这意味着在很多方面都要进行再平衡,不仅仅是。本质上来说,经济增长要更多来自于国内消费,而非依赖出口,也意味着投资但不是过度投资,这些调整需要的实际汇率在未来某个时刻升值。

  智利、瑞典和新加坡这样的国家之所以能成为好的财政政策的案例,并不是因为我们债务低、财政盈余高,而是因为我们拥有财政规则。各种机构和市场都知道,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,那么财政制度会以怎样的方式予以应对。这并不仅仅是一项政治决定,也不是最后一分钟的临时决定,而是由民众所能理解的一套标准来指导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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